电影阮玲玉 想当年 《阮玲玉》：对中国电影先驱的遥想与致敬

编者按：这里是一个怀旧剧场。

一个

1991年第28届金马奖颁奖典礼现场，四部华语电影的高光之作《阮玲玉》与《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阿飞正传》《推手》竞争最佳剧情片，它们的导演关锦鹏与杨德昌、王家卫、李安角逐最佳导演。最终，《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摘得最佳剧情片，王家卫拿到最佳导演，《阮玲玉》与《推手》共同获得专门增设的评审团特别奖。“分果果”式的颁奖礼没有招致争议，反而成就一桩佳话。

一代传奇阮玲玉 本文图片由作者提供

同年，写了《阿飞正传》解构与阮、重组的比较文章。他认为关导演的阮就像一个拼图，再现了上世纪30年代上海的风光和风貌，但主角可能不是阮，但周璇、，甚至也适合，但关将背景设定在无声电影时代，阮之死呼应了无声电影的结局。而关只是把的写作作为一种有趣的文人观。对他来说，从项目策划、剧本创作、与演员沟通到正式拍摄，这部电影的主角一直是阮。

民国电影女星尽管具有共同的时代烙印，其时因为舆论压力或者情感困苦自杀的女明星也不止阮玲玉，但是只有阮玲玉，按与她搭档主演《人生》《新女性》《国风》的导演郑君里的话，“她所塑造的人物与她的切身社会阅历有着密切的关联，她生活中的经历和感受有力地支援了她的艺术创造。”

“阮”与“故都春梦”的“再现”

郑君里提及的阮玲玉的“艺术创造”，指的是她从1929年11月，被民新影片公司老板黎民伟从大中华百合影业借调拍摄《故都春梦》，到1935年3月8日辞世，先后与联华公司导演孙瑜、卜万苍、费穆、朱石麟、吴永刚、蔡楚生等合作的十余部影片，包括《恋爱与义务》《城市之夜》《三个摩登女性》《小玩意》《神女》《新女性》等。

以1932年的《三个现代女人》为界，这些与阮·的人生经历密切相关的电影，推动了她的演艺事业两次崛起。然而尴尬的是，她同期的感情生活明显是三次沉沦，导致她在25岁的时候突然停止了生活。

阮海报

电影《阮玲玉》用虚实交错的叙事手法呈现的，正是阮玲玉短促一生最富戏剧性的最后几年。通过情景再现等手段对阮玲玉片场工作的“还原”，影片同时勾勒上世纪30年代左翼电影的迷人面向，带出一帮1990年代的香港电影人对中国电影先驱的遥想与致敬。

追溯以阮为载体的中国早期电影的本土版图，阮与关《少男少女:中国电影的性别》中的另一部电影形成互补呼应，带领感兴趣的观众以他的私人收藏找到进入中国电影园地的途径。

2

阮电影的独特芳华，首先是时代使然。20世纪30年代初，随着“9·18事件”和“1·28事件”点燃战火，曾经风靡一时的武侠、鬼魅、志怪、言情片被市场抛弃，观众渴望看到能够关照现实生活的电影。左翼作家与明星、联华电影人、天一电影人携手，及时发起“左翼电影运动”，推出了一批题材严肃、由当红女演员主演的进步电影，揭露了黑暗社会中劳动群众的悲惨境遇，号召底层人民勇敢反抗压迫他们的封建主义、资本主义、日本侵略势力。左翼电影的两部开山之作《现代三女》和《疯狂的流》，分别由田汉和夏衍创作，阮於陵和胡蝶主演。

不过由于国民政府奉行“攘外必先安内”政策，为宣传抗日电影的拍摄设置重重障碍，电影人摄制此类影片时，明人常常要说暗话。费穆1936年拍竣的《狼山喋血记》，便将“抗日”隐喻为“打狼”。《阮玲玉》中，孙瑜拍完《小玩意》，字幕里原有的“日本鬼子”，则经黎莉莉之口告诉观众需要全部换成“敌人”。

左翼电影虽然是时代的产物，但其某些审美价值超越了意识形态，成为影响中国电影未来发展的经典。《三个现代女性》、《小玩意》、《生活》、《女神》和《新女性》都是经典之作。阮、的才华，更重要的是她的曲折和痛苦，决定了她无可替代的地位。只有她能生动地诠释这些电影。

女神剧照

吴永刚1934年导演的《神女》，阮玲玉游刃有余地在高贵的母亲和卑微的娼妓两种身份之间切换，四年之后吴永刚把《神女》翻拍成情节脉络几乎完全一致的有声片《胭脂泪》，胡蝶出演阮玲玉演过的角色，表现不被观众认可之外，她自己留下一句“阮玲玉演得了我演过的角色，但我演不了她演的角色”。

三

阮玲玉祖籍广东，1910年4月降生在上海一户贫民家庭，父亲是名出卖苦力的工人。她刚出生一年，姐姐病故。五岁那年，父亲因为患上肺痨去世，给她造成很大打击。六岁时，母亲何氏成为大户人家张家的佣人，她随母亲进入张家，小小年纪知晓人间冷暖。年满七岁，母亲节衣缩食把她送进私塾开蒙，之后她转到免收贫苦女孩学费的教会学校崇德女校读书，选修舞蹈和英语。

爱情的种子十五岁，阮爱上了比她大三岁的张家四子。张家的长辈们受不了，就把何世河赶出了张家。消息传到学校，阮成了学生辅导的对象，被迫退学。

阮首部电影《名夫妇》宣传照

1926年，阮玲玉与张达民正式同居，经济来源有限。张达民的哥哥张慧冲担心两人活不下去，介绍阮玲玉去明星公司应征演员，她被当时还在明星公司工作的卜万苍选中，成为他执导的《挂名的夫妻》的主角，演了一个“指腹为婚”婚姻制度下的牺牲品，释放诠释悲剧的潜能，就此步入影坛。

在接下来的两年里，她在明星公司拍了四部电影，但反响平平。究其原因，是明星公司的老板张世川对天翼公司挖来的有很强的把握，对阮并不看重。分配给她的角色是浪漫的还是恶毒的，这与她的天性大相径庭，这让她在还在努力琢磨什么是表演的时候很难去演。1928年张世川、郑秋铮联合执导的《白云塔》，是与胡蝶的单纯温柔，与形象上完全相反的阮於陵的鲜明衬托。

白云楼里的阮和

同样在1928年，阮玲玉与“风流小生”朱飞合拍张石川新片《梅林缘》，朱飞得罪张石川，电影夭折，阮玲玉受到牵连遭遇雪藏，半年无工可开。期间张达民恢复纨绔子弟面目，耽于风月场所并且嗜赌成性，把阮玲玉视作摇钱树，逼得她看不到活着的希望，吞服安眠药自杀，幸得及时救治。重获新生的她踌躇满志转投大中华百合影业，但是等待她的依旧是民间故事片、风花雪月片中泼辣妖冶的角色。甚至，她无奈“转型”拍了武侠神怪片《火烧九龙山》，以便跟上《火烧红莲寺》系列电影大行其道的风潮。

阮早期电影的所有拷贝都不见了。另外，电影缺乏艺术价值，都是适合取悦观众的作品。当电影《阮》从片头开始介绍她的经历时，她多次使用剧照。

事业不如意，张达民对她的态度也朝变本加厉的方向迈进，没有回头的趋势。阮玲玉生活中的支撑与安慰，是母亲捡来的弃婴小玉的啼哭与欢笑。因为张达民不愿与她生育，她见到小玉的初刻，便把小玉当作亲生女儿。

生活中的阮玲玉

四

待到被借调到联华公司拍摄《故都春梦》，阮玲玉的事业迎来转机。这部讲述教书先生因阮玲玉饰演的歌女而坠落，又被歌女救了一命的影片，上映时引发强烈反响，吸引众多立誓不再看国片的知识阶层重新走进电影院，更刺激黎民伟与华北电影公司老板罗明佑等成立联华公司，提出“复兴国片”的口号，连续拍出《恋爱与义务》《野草闲花》《桃花泣血记》《城市之夜》等多部阮玲玉担纲女主角的卖座电影，把她和金焰一道捧为颇具票房号召力的“银幕情侣”。

阮玲玉与金焰当时被誉为“银幕情侣”

《戏中戏》《城市之夜》拍摄现场

这一阶段，阮玲玉展现出戏路的宽泛，上得风月场下得穷人家。其中《恋爱与义务》里，她以青春少艾形象出场，随着时光流逝变作中年寡妇，又成为垂垂老妪，以三种扮相演活千金小姐杨乃凡颠沛的一生。之外，她又扮演杨乃凡儿子年轻貌美的女友，与老年杨乃凡同时出镜。

爱与责任海报

同一时期，阮玲玉也尝试把个人经历融入表演，并在大导演的指导引领下，思考表演的真谛。关锦鹏在《阮玲玉》中“还原”的几个拍片现场，对此作出说明。

阮、在孙瑜的《野草花》中匍匐而绝望。在冰雪中的一个场景之前，他把自己置身于真实的雪中，体验了恶劣的自然环境带来的本能刺激。费穆导演的电影《城市之夜》为父亲的去世而悲伤，她加入了年轻时父亲去世带来的心碎。拍摄《故都春梦》时，她对气得撕桌布的场景不满意，要求导演孙瑜再试一次。孙瑜点头同意——这个情节对应的电影史是，阮於陵刚拍这部电影的时候，想当然地按照在明星和大中华公司获得的经验来表演，被孙瑜拦下来纠正。孙瑜耐心地帮她深入分析角色，教会她如何走进角色的内心。

《小玩意儿》中的阮、和

这一表演方法，在《小玩意》拍摄期间，她也启发过黎莉莉。《小玩意》临近尾声，天性乐观的珠儿被日军炮弹炸伤，将死之际躺在母亲的怀中与她作别，面带微笑用小拇指将母亲的眼泪弹到空中，鼓励母亲勇敢活下去。《阮玲玉》呈现的片场情境，黎莉莉拍这场戏时情绪始终激烈，以夸张的面部表情和扭曲的身姿表现珠儿临死的痛苦，经由阮玲玉的一番分析，她方找对人物。

五

阮玲玉其后二度迎来的事业高峰，是她主动争取的结果。淞沪会战时期，她随黎民伟等人前往香港避难，再回上海发现联华公司的业务和演员结构已有变化。譬如孙瑜拍摄《故都春梦》时从北平“捡回来”的小丫头陈燕燕，已经成为耀眼的新星。一众导演则在筹划拍摄贴合民生的影片，卜万苍导演、田汉编剧的《三个摩登女性》是其中之一。

三位现代女性的剧照

《三个摩登女性》将金焰饰演的电影明星张榆与三位女性的情感纠葛，放置在“九一八事变”与“一·二八事变”中讲述。阮玲玉出演的女主角周淑贞，为了民族大义放弃个人小情，激励张榆走出爱情电影片场和个人情爱的小天地，来到抗日前线与广阔民间。周淑贞这一角色，卜万苍最初并没打算让阮玲玉演。他认为阮玲玉这位他在明星公司发掘的女演员，一直都比较像昆曲及越剧里专演悲苦女性的“悲旦”，不够“进步”。

或许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是联华的姐姐，又或许是时代转变了她的思想，阮改变了以往发号施令的性格，自告奋勇把演到了，说不成功就要自己承担一切后果，给留下深刻印象。这一集在《阮》中再次出现，通过让阮脱下她时髦的旗袍，擦掉她鲜艳的口红来传达她获胜的决心。

《阮》剧照:阮擦去口红，以示她出演《现代三女》的决心

如各方所愿，《三个摩登女性》获得巨大成功，阮玲玉自此推开表演世界的全新大门，在多部左翼电影里演绎愈发复杂多元的角色。费穆1933年执导的《人生》，她再度演绎一位女性的一生，但这次是饱受生活凌辱的路柳墙花，与《恋爱与义务》形成鲜明对照。罗明佑、朱石麟1935年联合导演的《国风》，她诠释的乡村小学教员性情淳良品格高洁，即使身处奢华的上海，丝毫不为灯红酒绿的环境动心。

然而，当我们回到现实时，阮只能让生活背负着困难。在香港避难时，阮通过的妻子介绍了“茶王”唐季珊。唐季珊虽有家室，养着中国第一位影后张织云，却抑制不住对阮於陵的不断求爱，还在阮氏、小宇面前表示愿意做一个好女婿、好父亲。与张大民相比，他就像硬币的另一面。阮认为终于找到了人生的依靠。1933年春，唐季珊和张织云结束恋情后，阮於陵带着母亲和小宇搬到了唐季珊。在此之前，她同意和张大民分手，并承诺连续两年每月补贴张大民100元。

《阮玲玉》中，阮玲玉分别与张达民、唐季珊与蔡楚生

但唐季珊不是合适的男人。当阮於陵认为自己的生活逐渐稳定，专心发展事业时，他开始考虑其他电影明星，对阮於陵的态度也开始恶化。在电影《阮於陵》中，阮於陵坐在卧室的桌子上，手里拿着烟，试图弄清楚《女神》中的角色。唐季珊充满了疑惑。她一声不吭地朝唐季珊吹了一支烟。后续的场景几乎都是《女神》里的情节和“戏中戏”对剧的再现，除了色彩和黑白画面的区别。关的三重并置，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唐季珊与《神女》中的地痞流氓没有本质区别，两人都喜欢玩弄女性。

三重《神女》

六

1934年拍完蔡楚生执导的《新女性》，阮玲玉被两任情人联手推至命运的深渊。

“我要活下去！”

《新女性》里阮玲玉饰演的韦明是上海某小学的音乐教员，性格开朗，业余时间写的小说即将出版。她有一段不愿人知的情感经历，生有一个女儿交由姐姐在老家代养。由于没有答应有钱有势的王博士的追求，她丢掉工作，生活陷入困顿。姐姐带着女儿来到上海，加重她的压力。小说稿酬无法提前支取的情况下，为了医治患上重病的女儿，她几经挣扎决定出卖身体，看到要服务的对象是王博士愤然拒绝，导致女儿死亡。尚没从失去爱女的悲痛中走出，报社记者又在王博士的教唆下，借助她小说出版引发公众关注的势头，大做恶意中伤文章，她无法接受接连的打击选择自杀。后在小说编辑和同事等人的帮助劝慰下，她发出“我要活啊！”的呐喊。

《新女性》的原型人物艾霞

蔡楚生筹拍《新女性》的原因，在《阮玲玉》中有所交代，是为纪念他的好友艾霞之死，控诉社会对女性的压迫。艾霞是响应“左翼电影运动”号召进入电影界的进步女性，能演能写，编剧、主演过《现代一女性》等影片。因为情感问题，她于1934年自杀，时年23岁。花一般的生命的逝去，没有让小报记者感到惋惜，反而给他们提供肆意编排她的契机，激发蔡楚生拿起摄影机。

但蔡楚生没想到的是，《新女性》不仅没有让媒体记者对她们的行为进行反思，反而刺激她们成为逼迫阮於陵走上不归路的帮凶。

影片上映前，张达民曾在小报上多次诋毁阮玲玉与唐季珊，阮玲玉虽然为了声誉一忍再忍，唐季珊却一纸诉状把张达民告上法庭，但张达民被判无罪，气焰愈发嚣张。《新女性》公映后，《明报》等媒体认为电影刻意诬蔑记者，炮制讨伐文章抵制上映。深谙张达民心理的小报记者撺掇他向法院提交诉讼状告阮玲玉，一时之间满城风雨，铺天盖地都是有关阮玲玉与张达民、唐季珊三角纠葛的狗血新闻。

阮早已死于之心。她没想到的是，被舆论包围的唐季珊，竟然无视她的感受，一味指责她，甚至在联华同事面前打骂她。与《新女性》合作时爱上她的蔡楚生，也对自己的未来临阵退缩，没有成为阮最后的靠山。拍摄完《国风》后，屏幕上的“新女性”吞下安眠药成功自杀，给别人留下了两张遗书。其中，在一封《告社会》的信的结尾，他写了两次“吊死他”，另一封是写给唐季珊的愧疚书，上面写着“我很对不起你，让你为我受苦”。

她终究没能像她的两位女性偶像，美国现代舞的奠基人伊莎多拉·邓肯与德国“蓝天使”玛琳·黛德丽那般，让命运对自己俯首称臣。吴永刚、费穆等人送她最后一程时说过的话，“起来唱歌吧，起来跳舞吧”、“你是一个太好的好人”，她也再不能听到。《阮玲玉》中她随着音乐跳起的一支支伦巴，成为关锦鹏想象的，她留恋人世的象征。

阮剧照:阮跳伦巴

但据上海老电影研究学者、传记文学《一代影星阮玲玉》作者沈寂的调查，“人言可畏”并非阮玲玉的遗书内容，而是唐季珊为了担责的伪造。唐季珊发现阮玲玉吞药自杀，没有及时将她送到医院抢救，导致一代名伶之死。沈寂介绍，阮玲玉的遗书确有两封，分别控诉张达民和唐季珊，称自己后悔做两人的争夺品。

阮死后，鲁迅以“赵灵仪”为笔名发表了《论人言可畏》，指出报纸虽然失去了公信力，但却有力量影响阮这样的弱者的命运。在《阮女士之死》一文中，费穆表示，对于社会应该对阮负责的言论，很难认同。“因为，阮女士不是唯一一个被社会埋没的人，而社会对人类罪恶生命的责任也不仅仅是埋没几个人...我认为应该把阮於陵女士的个人修养、思想、生活作为研究对象，而不是以她背后的功过是非作为评判依据。”

阮《於陵》中的费穆

费穆眼中“晚年”的阮玲玉，“早年的教育不够而在经历方面得到过非常的教训，尤其是在最后三年的演员生活中，她的思想境界获得莫大的进展。对于私人生活已没有奢望，只求平静安定；反之，在艺术生活的一方面，却有着极高的自期。”

关的电影重点与费穆的论点不谋而合。阮、与三个男人的感情故事，关之前拍摄《红玫瑰与白玫瑰》、《人在纽约》、《胭脂》等女剧的经历，都很好讲。然而，他无意制造另一个女性传奇。阮、的思想受到作品的影响，发现了生活中的矛盾，这是他关注的焦点。

7

关之所以想拍阮，是因为当他专心看她主演的电影时，被她的表演震惊了。1988年初，香港艺术中心举办电影《三十年代的银幕女神》回顾展，展出阮、、玛琳·迪特里希、等主演的多部电影。以前特别喜欢《女神》的关，沉浸在阮的黑白无声世界里。令她惊讶的是，她只能靠自己的形象、身材和表情让观众被她笔下的人物所吸引，而忘记了自己是阮。

“30年代银幕女神”电影节海报

影展配套售卖阮玲玉纪念影集，关锦鹏购得翻到的第一张图，是阮玲玉那张着名的葬礼照片：她静静躺在鲜花的包围之中，留给世人一个侧脸。因为觉得这张照片像刚合作完《胭脂扣》的梅艳芳，他有了拍一部阮玲玉传记电影，并由梅艳芳主演的念头。梅艳芳虽然对阮玲玉所知甚少，但出于充分信任关锦鹏一口答应。不过临近拍摄，梅艳芳因为某些原因无法前往上海，主演改为张曼玉。并非第一人选的张曼玉，凭借《阮玲玉》成为柏林电影节影后，以及首个获得三大国际电影节表演奖项的华人。

阮葬礼照片

阮《送别》的结尾

影片不求形似但求神韵，保障张曼玉可以出色演绎。梅艳芳尽管是关锦鹏心中饰演阮玲玉的最佳人选，但他与合作过《地下情》《人在纽约》《胭脂扣》等的编剧邱刚健，将剧本结构确认为“90年代的女演员与沉默的阮玲玉隔空对话”之后，梅艳芳不能出演固然是一桩憾事，却也为和她实力相当的张曼玉提供充足空间。

张曼玉与阮玲玉

《阮於陵》中阮·的“再现”是一个多重话语的复杂网络，包括文学、思辨与想象、历史与现实等多个角度的玩与说。在饰演层面上，张可颐在主线中饰演阮於陵，阮於陵在黑白默片中饰演角色，阮於陵在“戏中戏”中饰演角色。在对话层面，包括与阮於陵相交多年的孙瑜、李丽丽、陈燕燕的回忆，阮於陵导演费穆、蔡楚生、吴永刚在她葬礼上的点评，学者的研究经历，关与、、梁家辉谈论阮等。

阮剧照:孙瑜访谈录

关锦鹏将这些素材糅为一体的方式，是用颜色将它们区分后串联。所有纪录部分，不管是关键鹏与演员看似随意实则严格按照剧本而来的交谈，还是他对孙瑜等的采访，都与阮玲玉主演的默片一样是黑白画面。阮玲玉的情感、生活部分，以及再现她片场工作的“戏中戏”，则为彩色。黑白与彩色画面的交错呈现，多数时候能让观众清晰辨别不同的话语与线索，但间或也为观众理解影片造成障碍。

在电影重新出现的《新女性》拍摄现场，喊着“我要活下去”口号的阮忍不住哭了。大家面面相觑的时候，坐在班长位置上的蔡楚生走过去坐在床边。看着床单，长长的镜头渐渐拉开，从彩色变成了黑白。关的画外音《嘉辉，你忘了揭开床单看看麦琪》，虽然观众都懂剧里剧外，梁家辉的发呆是属于蔡楚生还是他自己？

拍摄《阮玲玉》期间，张曼玉也因情感问题被香港媒体恶意中伤，而梁家辉则在思考演员该何时告别观众的问题：事业顶峰期全身而退留下永恒的光环，还是把自己演成逐渐被观众抛弃的糟老头？哭泣或思考过后，张曼玉、梁家辉选择继续留在演艺圈。毕竟，阮玲玉离他们太过遥远。

阮·的分裂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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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玲玉》结尾的遗体告别，跳进跳出的手法合着断续播放的主题音乐《葬心》，产生更为明显的间离效果。随着关锦鹏喊下“停，可以”，张曼玉睁开双眼掀开寿褥，起身让化妆师补妆，饰演吴永刚的演员肖荣生则就某个疑问与关锦鹏展开探讨，30年代阮玲玉之死带给亲友、同仁的伤痛，被90年代轻松的片场氛围消解，观众也得以收起凝重的心情，抽离看待这场送别。当年令《纽约时报》驻沪记者万分惊讶，30余万人为阮玲玉送葬的场面没有丝毫展示或提及，显然也与影片并不志在为阮玲玉作传有关，本片只是关锦鹏的私人视点。

在《阮》的结尾，身体的送别、跳跃进出，结合主题音乐《哀心》的间断性演奏，产生了较为明显的分离效果。随着关的一声“停，好了”，睁开眼睛，掀开自己的生日纸，起身让化妆师给自己化妆。饰演吴永刚的演员和关讨论了一个问题。上世纪30年代阮·之死给亲朋好友带来的痛苦，被90年代工作室轻松的氛围所消解，观众得以收起凝重的心情，看一眼告别。那一年，《纽约时报》驻上海记者非常惊讶。30多万人死于阮於陵的葬礼现场，这显然与电影并非为阮於陵传教有关。这部电影只是关的个人观点。

阮玲玉下葬时超过30万人送别

这种视角决定了关在处理自己和等作家两年搜集的各种资料时，会有想象的处理成分。上面提到的阮模仿“女神”的情节，往唐季珊脸上吐烟圈，就是最好的解释。关从那堆旧文件中找不到任何线索，因为他们在卧室里又爱又恨。但是，毫无疑问，关真诚地看着阮。他将阮的戏剧人生置于90年代的语境中，也表达了对30年代电影人工作氛围的某种向往。中国早期电影人的辉煌岁月不应该成为一段不复存在的历史。

中国早期的黑白默片，多在玻璃搭建的棚子里完成摄制。那时技术条件有限，电影人只能白天拍戏，搭棚是采集自然光线的好办法。《阮玲玉》中的诸多戏份，也是在剧组搭建的玻璃摄影棚里拍摄完成。关锦鹏通过这一形式，将两个时空连接。用版画呈现弄堂、工厂等场景，也是关锦鹏从老电影中找到的灵感。

关锦鹏为《阮玲玉》搭建的玻璃摄影棚

白天拍摄时间有限的一个好处是，当时的电影人可以在比较休闲放松的环境下讨论业务。开幕式上，阮於陵、卜万苍、孙瑜、黎民伟、罗明佑等人在公共澡堂里，讨论阮於陵通过复制《故都春梦》《野草花》成为联华的王牌，盖过了头号明星公司胡蝶的风头，开启了民族电影复兴之路。孙瑜讲了《野草与花》的开场白，讲的是一个逃亡在中国西北的女人，在冰天雪地里咬破手指，用鲜血喂养饥饿的孩子。由于阮於陵以前从未演过类似的角色，孙瑜质疑她能否胜任。严敬听了，说:“她演不出这么好的戏，我来演”，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此处以及电影之后涉及的金焰的形象，正如张曼玉之于阮玲玉，与金焰本人比起来有较大出入。

《阮》《复原》《野草与花》工作室

关锦鹏对孙瑜导演的《大路》的推崇，在《阮玲玉》中也有明显的体现。阮玲玉从香港归来主动请缨要演《三个摩登女性》的沿途，孙瑜作词、聂耳谱曲的《大路》主题歌《大路歌》，已在联华内部，由孙瑜、聂耳、金焰以及《大路》女主角黎莉莉等人铿锵唱起，似在预示“左翼电影运动”即将轰轰烈烈到来。但实际上，《大路歌》以及《大路》的诞生，要比《三个摩登女性》迟上许久。

但这种合唱氛围也带出当时联华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在阮透露的联华员工的生活中，可以扮演小迪琴，刘琼可以和同事一起打篮球，而和儿子李铿带着可以一边欣赏钢琴一边为刘琼加油。

9

阮曾说，她最满意自己在《飞木一生》中的表现。虽然这部电影已经失传，但我们可以通过当时的节目一窥剧情。如前所述，这部电影讲述了一个年轻时沦为妓女的女人的一生，时间跨度很大，性格气质也有很多变化，这相当考验阮的演技。如果说孙瑜在拍摄《故都春梦》时教会了阮如何走进人物内心，那么费穆用《人生》让阮明白，要演一个不同阶段的女人，或者不同年龄、不同性格的女人，首先需要与自己的角色身份进行融合，然后通过抽离而不是沉迷来完成表演。

借用侯孝贤评价小津安二郎与他电影中人物关系的话，“既近且远，既远且近。”这八个字，无疑也是关锦鹏拍摄《阮玲玉》遵循的方针。

生活的剧照

但是遗憾在于，《阮玲玉》并没“再现”《人生》的片场工作，即使关锦鹏深知费穆可能是最懂阮玲玉的导演。《阮玲玉》里，她下定决心自杀前，来到黎民伟家中参加派对，激动谈到中国女人终于要从男人五千年的统治史中站起来了，唐季珊接了一句，“你们女人站起来了，我们男人倒下去了。”费穆语气平和地反驳：“女人站起来，不表示男人一定要倒下去，大家可以一起站，这个世界够大呀！”

《人生》被关忽视的原因，可能与1990年初，尽管《小城之春》的味道被重新品尝，但费穆电影的整体价值并没有引起中国电影人足够的重视有关。在《阮》在香港正式上映之前，投资方要求关缩短影片的长度。他首先考虑剪掉的是费穆拍摄的《城市之夜》的镜头，乔装打扮说在《城市之夜》中担任洒水车维修工的孙宇、蔡楚生、吴永刚比近30年前的费穆名气大得多。

有趣的是，正如费穆后来被公认为华语电影的绝对大师，影史地位超越孙瑜、蔡楚生等人，《阮玲玉》也是被观众冷待十几年后，方被誉为经典。影片1992年香港公映前被要求剪短，是因此前在海运戏院首映时，大多数冲着新晋柏林影后张曼玉走进影院的观众，并没对时长147分钟的导演剪辑版买账，关锦鹏被迫将影片剪成了118分钟，但观众依旧表示欣赏无能。

阮·剧照:和谈角色和自己

直到2005年中国电影百年诞辰之际，香港国际电影节放映了154分钟的柏林影展足本，影片命运发生奇迹般的逆转。这种逆转带来的一个问题——如果阮玲玉活在今天，她是否还会选择轻生？答案应该是肯定的“不会”。这个时代，已然没有培育阮玲玉般的女性，以及她身后那些电影人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