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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汇新天 冯象︱众神宁静:《圣诗撷英》代序

导语:冯翔:从圣诗中摘选英文,活字/北京三联,2017。此书是圣诗的选本,取希伯来《圣经》四十一篇,《新约》十二篇,成五卷五十三章。译文既有新译,也有已发表而这次做了修订或调整的,各具导读和尾注。尾注的好处,是不必像拙译《摩西五经》《智慧书》《新约》《

冯翔:从圣诗中摘选英文,活字/北京三联,2017。

此书是圣诗的选本,取希伯来《圣经》四十一篇,《新约》十二篇,成五卷五十三章。译文既有新译,也有已发表而这次做了修订或调整的,各具导读和尾注。尾注的好处,是不必像拙译《摩西五经》《智慧书》《新约》《以赛亚书》的夹注受字数限制,可以扩充内容,并配合导读,阐发近年授课答疑及写作中的一些所思所得,与读者分享。

选书的想法由来已久。首先是我的老师,老板夫人建议的。所以很早就决定了书的奉献,准备用她最喜欢的诗给老人家一个惊喜。没想到最后一章的《新天新地》指南写完了。感恩节刚过,我妻子就去了永恩。

于是,完稿的欢愉就化作了思念,和回忆……

老板夫人

初见夫人,还是在昆明,三十八年前的事了。夫人是同三子派迪一起来云南大学执教的。其时知青战友M在云大外语系,是七七级的大姐;我在师院,一条马路之隔,按知青的习惯去她那里蹭饭,她就把我引荐给了夫人。从此,读书译诗每有疑问,便上夫人的小平房宿舍求教。一般是吃过晚饭,与几个同学在校园里溜达一圈,待自习开始,一人走去云大。

我妻子擅长画画,经常出去写生。一天雨后,我带着书去翠湖看望长辈,看到巷子里围着一群人。我近看,是路人在看我老婆的画。她向我打招呼。我在农村也习惯了随随便便。我突然想到我老婆跟诗人庞德说过,他喜欢用雨影,然后我引用了一句回复:人群中对他们面容的欣赏;湿漉漉的黑色树枝上的花瓣.然后就没人聊了,“人群中的这些面孔”是怎么出现的,“花瓣”是怎么和“湿漉漉的黑树枝”粘在一起的,是否有可能展现出来。路人见这位女士不写了,听不懂,只好分手。我说抱歉打扰你。夫人笑了,你帮帮我。

诗画之外,夫人聊天的另一话题,是批评校内外滋长的官僚作风。坦白讲,那年头的作风比照如今的大树,只是复苏了的旧习的一根嫩芽。可是她有点贵族气,厌恶身边的阿谀逢迎和勾心斗角。少时旅居伦敦,父母为她请了法国家庭教师,大约生活是十分优裕的。我劝她学学师院的帕蒂老师,斗争有理有节。夫人叹道:她不一样,六八年闹学潮,炼过的呀。其实还有一层家庭背景,夫人不知,帕蒂老师已故的继父是印尼华人,当年共产党赫赫有名的一位领袖。

我妻子毕业于日内瓦大学,有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她的丈夫英年早逝,是一名哈佛医生和优秀的外交官。一家人跟随,法国、波兰、伊朗、阿富汗、南非、毛里求斯和新西兰,走遍了世界各地。在孩子出生的地方,他们是根据当地的习俗命名的。我妻子是个好作家,一直在国家地理学会工作,写游记。我妻子说,在云南教书的一个原因是看地图。在国家外国专家局列出的城市中,昆明离西藏更近,也是她下一篇游记的主题。三年外教合同到期后,王太太回到日内瓦湖附近的石屋专心写作。帕迪去香港做出版;进入剑桥大学学习藏学后,她声称被母亲的游记“诱惑”了。

一九八二年春,我上了北大,专业定在中世纪文学,论文写乔叟。国内图书馆文献寥寥可数,遂写信向夫人求助。她立刻寄来一箱乔学新着、古法语骑士传奇并普罗旺斯/奥克语游吟歌手的集子。这批书读完,同时每周两晚,跟李赋宁先生学古英语和中古英语,写读书报告,与先生讨论,才算是打好了基础。而后留学哈佛,专业上就不感觉难。

我妻子最小的儿子Roustain,从事商业和玩具生意,儿媳是建筑师。他们有一个朋友,加拿大人汤姆,在哈佛学建筑。我一到剑桥,汤姆就奉命参观,带我参观校园,讲解各个学校的建筑:这堆水泥被称为艺术中心,是勒·柯布西耶愚弄富人的杰作;那两排法学院宿舍又丑又配做格罗皮乌斯的主人,等等。他还去波士顿观看了红袜队的棒球比赛,并陪同他的妈妈去了多伦多。

不久,夫人来信指示,某日抵剑桥,宿教女玛莎家,某街某号,几点晚宴。那天汤姆刚巧无事,说想见识夫人的风采,我征得主人家同意,就带他一同赴宴。也是缘分,他和玛莎竟一见钟情,趟进了爱河。夫人得知,戏称我有“特异功能”——或许真有也说不定。因为自“扎根云南边疆”始,经我无意间“撮合”的灵魂,少说也有十来对,且于今不断,每每令识者惊异。

玛莎曾就读于哈佛/拉德克利夫女子学院,鲁斯顿说她是个神童,极其聪明活泼。她也是文学专业的,是学生戏剧社的活跃成员,所以和我聊得很好。那一天,库格尔教授开始讲《圣经》,教室里坐满了人,这是她讲的和占的座位。Ku先生是一位正统的犹太人,他研究《神圣拉比经》的解释,并主导西方诗学。解释圣诗是一系列高理论,以前从未发表过。特别是,他对希伯来先知“格律”或短句的平行对应、诗歌进入散文、散文也进入诗歌的分析,使我对圣书修辞的宽容、敏捷和模糊感兴趣。

库格。圣经诗学。耶鲁大学出版社,1981年。

八五年春,内子来美团聚,继而进马里兰大学。恰好夫人的长子米歇尔是马大校友、建筑师,居处离学校不远。此后数年每逢圣诞,夫人返美,祖孙三代齐聚米歇尔家,我们便成了固定的宾客;直至内子毕业,回波士顿工作。米歇尔家过节,有一保留剧目:朗诵夫人的绘本。那是孩子们小时候常听的一则韵文故事,一个威尼斯小淘气鬼的历险记。大伙儿轮着扮演书里的角色,尽情发挥,往往还嘲讽一下时政。那欢乐的气氛,总让我联想托尔金给孩子讲《指环王》,或者小爱丽丝听卡罗尔聊“漫游奇境”遇见的种种。

“仙境般的节日”给人留下的美好印象,对一个关键人物来说是不可或缺的:他妻子的二儿子马木。他是纽约的一名杂技演员,性格非常滑稽。有一次,我被悄悄叫到阁楼,但示范的不是他的魔法,而是抽大麻的快乐。

八七年夏,由导师班生先生推荐,我申请了一笔专供“瓦伦屋中读书绅士”“瞻仰中世纪大教堂”的基金,偕内子游欧。那时各国的签证数法国最严,限制入境次数不说,还指定口岸,不得变更。夫人却说没事。抵达日内瓦那天,她带了一位朋友开车来接,叫我们躺在后座,拿几只商场的大纸袋遮盖了,由乡间小道人头熟悉的关卡,“走私”进入法国;后又照此送出。其间在湖畔小村伯爵古堡的见闻,记在《玻璃岛/圣杯》里了,此处不赘。

那次访问的另一大收获是,我有幸认识了我妻子的邻居琼斯先生,一位上了年纪的威尔士人。这位老人出生在北威尔士的一个贵族家庭,是一个热情的民族主义者。妻子一介绍我,我在研究古英语史诗《贝奥武夫》的时候,他就沉下脸来,细数盎格鲁-撒克逊人的野蛮和卑鄙,欠凯尔特人一大笔血债,急于“杀光他们,一锅煮”。直到我说中国古代民族英雄也有“壮志凌云吃路虎肉”的誓言,他才翘起雪白的小胡子笑了。原来他二战参军,开运输机去了云南。战后,他移居美国,在费城一所著名的私立学校教历史,住在普林斯顿附近。我和妻子去拜访了。树林深处,有一个相当大的谷仓,门牌上写着威尔士语“老仓”。有一个恒温图书馆——太阳能加热,获得了建筑设计奖——书架上摆满了祖传的威尔士古籍。于是,向老人请教,学习中古威尔士语,读大卫·阿普古林的诗。读完诗,写了一篇《奥维德的书》,发表在《九州日报》上。

老人逝世时,我在港大任教。夫人来信说,遵其遗嘱,藏书一部分赠与普大,其余运去了南美,捐给设在那儿的威尔士独立运动的学术机构。

我转行做法律,我老婆也夸我。因为她的女儿凯茜在耶鲁法学院,比我高两级。凯茜入学前去印尼教书,毕业后投身法律援助和公益诉讼。她是一个备受社会关注的政治精英。所以我去清华教书,鼓励学生转变立场,追求进步,到基层工作,做公益事业,或者争取进入国际组织。如果有浓厚的兴趣,走学术道路肯定会支持。虽然所谓的“国际”“一流大学”完全是官僚主义,但真的不是“青椒”学者适合的地方。总之,当官赚钱不应该是精英大学的教育取向。这座独木桥过于拥挤,没有宣传。事实上,培养干部,必须从基层做起。与其他学科不同,法学需要社会经验和人事经验。诚然,我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主要来源于早期在边疆兄弟中的生活训练。但是我妻子的谆谆教诲,和凯茜的做法一样,为我树立了一面理想的旗帜。

二零零六年十月,拙译《摩西五经》面世,夫人十分高兴。感恩节,她来剑桥探亲,住在鲁斯坦处,约我们一块儿到友人家聚餐,顺便把新书带给她。席间众人谈及译经,玛莎说,加州伯克利大学奥特教授译注《摩西五经》,颇受好评,你觉得怎样?我以为奥译事倍功半,未能脱出钦定本《圣经》的语汇风格而另辟蹊径,再现圣法之“荣耀与大力”。夫人遂问:相比之下,库格尔教授是否高明些呢,他是你推崇的权威?我说,库先生有一本《圣经诗粹》,也是蜚声学界的。但一部希伯来《圣经》只选译十八篇,太过“俭省”,穿插在先生精彩的导读里面,几乎被遮没了。译文的弱点,则类同奥译,学究气,呆板。这两位虽是头等的圣经学家,论译经,才气和笔力还稍嫌不足。夫人笑道,你那是拿剧作家大诗人的标准,来衡量学者的业绩了——她还记得我翻译《贝奥武甫》,是受了哈佛的副导师阿尔弗雷德先生同修辞学老师爱尔兰诗人希尼的朗诵与文字的激励。

的确,夫人最了解我:也许,中国读者更需要一本选集——从圣诗中挑选英文,她说。

库格尔,《圣经诗歌的本质》,自由出版社,1999年。

自从回国服务,因为过节多半不在美国,加之夫人年迈,行走不便,联系就少了。今年便有些预感。入夏,曾得一梦,像是一个征兆。

我又一次来到日内瓦湖附近的一个小村庄,那里有石头房子和玫瑰篱笆。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和亲切。我妻子带我去拜访伯爵,和以前一样,一路飘香,蜿蜒穿过花园来到城堡。走进大门,沿着旋转楼梯爬上客厅,依然是褪色的挂毯,“狮心王理查德看萨拉丁”。伯爵拄着拐杖,面带微笑,一点也没有变化。脸色苍白,布满皱纹的皮肤被一缕阳光覆盖,几乎是透明的。

“于此,我吸着你的未来的烟馨”;进到书房,看我拿出一册《玻璃岛》送他,伯爵轻轻念出这么一句。

哦,是大海。我的伯爵和夫人也慢了下来。“大海总是会重新开始。”。说着,她走到窗台边,盯着窗棂外的湖水。

然而伯爵似乎有所触动,喃喃道:是呀,重新开始。如果未来能化作烟馨,给人“酬报”,亲爱的朋友;让你在“一番深思过后,放眼远眺于众神之宁静”。

想起来了,《严新》《奖励》《重新开始》都是从我老婆很喜欢的Valery的那首著名的诗《海滨墓地》翻译过来的。我和伯爵讨论过,如果墓地是诗人的预感,应该解释什么,这种“诸神的安宁”的象征应该是什么?

倾谈良久,忽而意识到,窗台那边保持着沉默。回头看去,夫人已经挪了位置,背光坐下,面庞披着一道阴影,大理石般的白皙。又聊了一会儿,她还是不语;再看,整个人都白了,渐渐地,竟变得通体透明。

我的心突然收紧,我脱口而出我的妻子——醒来。

二零一六年十二月于铁盆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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