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化时代 经济思想的冒险｜希腊化时代

一、凤凰涅盘

黑暗时代的希腊人口只有青铜时代晚期的四分之一。迈锡尼文明消失了，对外联系中断了，人们又回到了部落生活。但是到了公元前9世纪，希腊开始出现复苏的迹象。从希腊坟墓中出土了奇异的装饰品；希腊人有了自己的新文字——来自腓尼基字母的希腊语。所有这些证据都指向一点:希腊文明的重生与腓尼基人息息相关。

希腊本土不是一片适宜于农耕生活、自给自足的地区。像雅典城周围的土地基本上只能种橄榄树，粮食完全依赖进口。因此希腊文明必须依靠贸易才能存活下去，而当时垄断地中海贸易的正是腓尼基人。

如前所述，善于学习外来文化是希腊文明最好的基因。希腊人紧跟腓尼基人:学习他们的语言，发展更精致的希腊语；学习他们的造船技术，改造性能更好的船舶；腓尼基人学习他们的商业模式，建立了贸易站和殖民地，希腊人也建立了贸易站和殖民地。

图1:腓尼基和希腊的城市、殖民地、势力范围和贸易路线，约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550年，图片来源:https://www .古风. eu

如图1所示，腓尼基人和希腊人基本上分享了环地中海地区的贸易网络。考虑到腓尼基人当时在商业上的霸主地位，这种对待希腊人的善意令人惊讶。但不管怎样，通过贸易，更是借由贸易而输入的文化动力，希腊文明获得新生，进入了古风时期。

古希腊文明不同于青铜时代，因为弥诺斯和迈锡尼都消失了很长时间。然而，弥诺斯人的艺术、迈锡尼人的个人英雄主义和兼收并蓄的文化基因却被模糊地保留了下来。通过贸易网络吸收了两江和古埃及的文化遗产后，最后的果实就是希腊人引以为豪的“希腊文物”。

“希腊文物”泛指一切与希腊相关的文化与器物，如今我们所熟知的希腊艺术、希腊文学、希腊科学和希腊哲学，都兴起于这一时期。但是其中影响最为深远的，恐怕还是“城邦”。

“我们看到，每个城邦都是某种社会组织。所有社会组织的目的总是为了完成一些善行...最高最广泛的一种社会组织，它所追求的善行也一定是最高最广泛的:这种最高最广泛的社会组织就是所谓的‘城邦’，即政治社会。”

城邦是最高的善，这是希腊精神的本质，也决定了希腊人的命运。

也许是因为黑暗时代的痛苦记忆，除了斯巴达，希腊世界的人们拒绝采纳青铜时代几乎所有国家盛行的政权:王政。希腊人不需要“鲁康国”，但国王只能存在于城邦诞生的传说中。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希腊人进行了历史上最激进的政治实验。他们尝试了迄今为止人类社会已知的几乎所有政府形式:民主、寡头政治、共和、暴君、集体化、无政府主义等。只要能想到，希腊人都愿意去尝试，那就是他们不承认国王。

这一举动的直接后果就是城邦竞争。这不是经济学意义上的那种“竞争”，以现代人的观点看，这类竞争只能用残酷血腥来形容。哪怕是闻名遐迩的奥林匹克运动会，展现的也绝非是我们现在宣传的“奥林匹克精神”那种和平、友谊、团结的氛围。古典奥林匹克运动会是真正你死我活的角斗场，胜者能够享受城邦最高的荣誉，败者只配拥有生不如死的耻辱。

城邦竞争是古希腊挥之不去的噩梦，但也是它的优势。它为希腊文明注入了前所未有的活力，引领其进入古典时期:这是希腊人的黄金时代，也是黑铁时代。

“希波战争”的胜利让希腊人无比自豪于自己的文明，看似一盘散沙般的希腊城邦竟然能够抵挡住近东地区最庞大的权力怪兽波斯的入侵。希腊人的自信心膨胀到了极点，各个城邦向外扩张的欲望也前所未有地强烈，但如此一来城邦竞争的所有优势也就消失殆尽。赶走波斯人后，没有了外部威胁，城邦竞争也就没有了安全阀，最终导致一场几乎摧毁希腊世界的“大爆炸”。

“爆炸”是在两个最强的城邦之间，生成的。雅典和斯巴达，各自处于政府形式的两个极端，将整个希腊世界拖入了一场持续了半个世纪的战争。这是一场没有正义、荣誉和人性的战争，只有无休止的杀戮、欺诈和阴谋。这就是伯罗奔尼撒战争。

战争的结局是雅典战败，但斯巴达也没有获得任何好处。内耗严重的希腊城邦极度虚弱，波斯在一旁虎视眈眈，希腊世界再次处于岌岌可危之势。但这次很幸运，希腊文明以所有希腊人都厌恶的方式避免了浩劫：他们迎来了一位国王，马其顿的腓力二世。

二、亚历山大的征服

马其顿地处希腊北部，深受希腊文化影响，但是希腊人一直对这片“原材料供应地”持蔑视态度——尽管早期希腊人就是从这片土地迁入希腊本土的。

当希腊城邦互相争斗并分崩离析时，腓力二世统一了马其顿，建立了一支强大的武装力量。为此，一些希腊城邦主动邀请马其顿来对付自己的敌人，这恰恰说明当时的城邦竞争是没有底线的。腓力二世当然不会拒绝带兵进入希腊，但他来了就不会再离开了。公元前338年，雅典和底比斯战败后，希腊世界没有力量与之抗衡。从此，希腊就是马其顿，马其顿就是希腊。

但是腓力二世的雄心壮志不是一个小小的希腊世界就能满足的，他的目标是东方巨兽波斯。一次意外的刺杀行动让他梦想成空，他的伟业注定要由其子来完成，这就是亚历山大大帝。

历史上很少有人配得上这个名声，亚历山大无疑是最有资格的一个。

长期以来，对亚历山大的评价呈两极分化的趋势，他是无数人心中的偶像，同时也是圣奥古斯丁笔下的“强盗”。亚历山大死后的两千多年里，他的模仿者络绎不绝，但是他的成就无法被复制。

公元前334年，亚历山大把所有的钱都投入国库，率领一支约5万人的军队，带着最多只能维持6个月的物资，从马其顿首都佩拉出发，沿着波斯入侵希腊的路线开始了远征。十年间，从安纳托利亚到黎凡特，从埃及到美索不达米亚，再到巴克特里亚，亚历山大的军队横扫所有敢于反抗他的势力，没有一次失败。最后，亚历山大在印度河流域停下来，因为他的士兵累了，不想再战斗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对当时的南达王朝造成了致命的打击。亚历山大离开后，孔雀王朝取代了南达王朝。回到巴比伦一年后，亚历山大去世，享年32岁。

亚历山大的征服是一次典型的只有年轻人才会做的、不计后果的冒险行动。腓力二世曾经聘请了亚里士多德作为亚历山大的老师，想让他的儿子接受完整的希腊教育。但似乎亚历山大对希腊文化没什么兴趣，亚里士多德也未谈起过这名学生。亚历山大心中只有荷马的《伊利亚特》，希腊神话中最伟大的英雄赫拉克勒斯和特洛伊英雄阿喀琉斯才是他的偶像。他的征服不为开疆拓土，不为攫取财富，更不为传播希腊文明，这些政治、经济和文化事务统统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像所有少年一样，他迫切地想得到世界的承认，他只为自己的荣耀而战，为此他成为了希腊世界的解放者、埃及的法老和波斯的独裁者，建立过至少15座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城市，但就是没想过如何治理国家，如何让自己的政治遗产继承下去。他短短的一生就是追寻个人主义式的理想：成为一名像赫拉克勒斯和阿喀琉斯那样的英雄，征服再征服，直到世界的尽头。

神奇的是，他做到了。将已知文明世界的近三分之一纳入他的帝国。

图2:亚历山大的征服，图片来源:通用地图工具软件生成的http://gmt.soest.hawaii.edu/,

亚历山大依靠的，是韦伯意义上的“卡里斯玛”，即超凡魅力。这注定他的帝国是不可持久的。亚历山大死后，他的侍卫利西马科斯、他儿时伙伴托勒密将军、希腊-马其顿总督之子卡山德以及步兵指挥官塞琉古瓜分了亚历山大征服过的土地。

领土划分看起来像帝国黄昏，但这不是希腊文化的黄昏。相反，希腊文明迎来了新的曙光，那就是希腊化时代。

亚历山大的将领们不具备他那种“卡里斯玛”，他们要使用更为务实的手段来统治自己的新领地。所以他们面临一个和周代殷商以后同样的难题：如此少的马其顿人，如何去驾驭如此广阔的异族土地？军事征伐、恢复政治秩序和充盈国库这些都是必要手段，但还不够。马其顿人无法采用西周那种“封建亲戚，以藩屏周”的策略，他们使用的是意识形态战术，引入优势文明来为他们的统治合法性正名。而在当时，对马其顿人来说，最具优势的就是希腊文明。

结果，成千上万的希腊人踏上了亚历山大曾经走过的路，走向了世界的尽头。从北非的昔兰尼到印度的旁遮普，希腊语成为通用语言；希腊文化成为精英文化；希腊公民是世界公民。

要问希腊化时代希腊文化传播的范围有多广，诸位读者只需看看图3和图4。

图3:希腊风格的释迦牟尼雕像，现藏东京国家博物馆，图片来源:世界影像

图4:希腊弥勒雕像，现藏于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由沙克蒂拍摄

图3和图4是犍陀罗佛教造像艺术的代表，其形制和我们现在所见的印度、尼泊尔以及中国佛教造像不同，带着浓郁的希腊风格。这是希腊式佛教的产物，来自于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此地尽管已在希腊化世界的边缘，仍然深深镌刻着希腊文化的印记。之后犍陀罗佛教东传，进入汉地。所以诸位如果在西域佛教壁画中看到神似爱神丘比特样子的飞天形象，不用怀疑，这就是希腊文化的影响。

同时，从犍陀罗的佛教造像中，也能看到明显的地方元素。没错，在希腊文明对外输出的同时，其丰富的文化DNA再次发挥了作用:将外来文化输入自身。这使希腊文明发生了质的变化:从区域文明到世界文明；从单一文明到复杂文明；希腊文物不再属于希腊人，而是播撒来自世界各地的文化和器物。

这才是希腊文明延续至今最为关键的因素。

因此，希腊化时代的希腊文明进入了第三个快速发展时期。我们现在熟悉的古希腊艺术瑰宝——断臂维纳斯、拉奥孔和他的儿子们、胜利女神像，其实都不是希腊土生土长的产物，而是来自希腊化时代。

图5:肖恩·利波斯基拍摄的断臂金星

图6:拉奥孔和他的儿子们，图片来源:Jean-Christophe BENOIST

图7:利奥科88拍摄的胜利雕像

除了艺术领域外，希腊医学、科学和哲学也达到了古代文明的巅峰。希腊雕塑之所以如此栩栩如生、震撼人心，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当时的希腊艺术家和医生密切合作，应用了解剖学知识。生活于亚历山大港的希罗菲拉斯被认为是神经解剖学之父，他首次发现了血液循环系统。

在科学技术方面，亚历山大图书馆馆长、阿基米德的朋友昔兰尼的厄拉多塞在公元前3世纪提出地球是圆的，认为世界上的海洋是连在一起的，并计算了地球的周长。基于此，他得出结论，地球一年的时间是365又1/4天。亚历山大的希洛制作了一个“蒸汽旋转球”作为他智力训练的小工具。差不多两千年后，推动整个世界发展的动力发动机:蒸汽机。

对于欧洲人而言，以上所有这些知识直到大航海时代以后才又被重新发现。

图8:厄拉多塞计算地球周长示意图。图片来源:大英百科全书在线版

图9:英雄“蒸汽旋转球”示意图，图片来源:骑士美国机械词典

哲学方面自然不用多言，能够让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流芳百世的，不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自己，当他们去世时，都是被雅典人嘲弄的对象。是柏拉图主义者、亚里士多德主义者，是他们在希腊化世界的激烈争辩，才让这些哲人的思想光辉闪耀至今日。

公元前4世纪，希腊文明成为开放文明，不再需要依靠某种个人魅力、某个民族甚至某个国家来维持自身的发展；它不仅超越地域，而且跨越时间，为其后各个时代的西方文明注入精神动力。因此，当代西方世界所有主流学科的思想溯源，基本都必须回到古希腊。经济思想史也不例外，古希腊是其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