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护手套 口述｜无声的辩护

从小生活在聋哑人包围的世界里，唐帅懂得他们的悲欢喜忧。

他的父母因吸毒而失聪。他们工厂有近200名聋人。从四岁起，唐帅就在工厂自学手语。他有一种特殊的天赋，几乎一次就能学会。五六岁时，他在员工会议上担任手语翻译。很多员工的孩子不懂手语，看病或者解决纠纷，让唐帅出面。渐渐地，他成了厂里聋哑人的“代言人”。

如今，33岁的唐帅是聋哑人依赖的律师，他被称为“中国唯一手语律师”。

图片由唐帅国防网站受访者提供

聋哑人案件中的笔录和口供，都出自翻译人员之口，手语翻译实则是案件中极其关键的一环。但现实中，多数翻译所学的普通话手语，与多数聋哑人使用的自然手语，不能准确沟通，加之聋哑人涉案人往往文化水平较低，有意无意中，容易酿成冤假错案。

根据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和第二次全国残疾人抽样调查数据，2010年底，我国听力障碍人口为2054万人。十多年来，唐帅一直为聋人服务，常常感到无能为力。他试图改变聋人生活中的环境和法治困境。

以下是唐帅口述：

我从小是在聋哑人圈长大的，因为我父母是聋哑人。我对聋哑人的情结和了解比一般人要深得多。

2006年在公安局做聋哑人刑事案件手语翻译，2012年开始从事律师工作。在此期间，我接触了成千上万的聋哑病例。

这么多年下来，我发现聋哑人在法律上会遇到种种不公平和诉讼上的一些“bug”，导致一些冤假错案的产生，聋哑人不能跟正常人一样平等参与诉讼。有时，我看见聋哑人欲诉无门，感觉到真的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有一个案例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是2012年，在广西贵港市的一个农村，有一个19岁以下的聋哑男孩。他的父母都去新疆工作收集棉花。他的兄弟是个健康的人，因犯强奸罪正在服刑。他一个人在家。

那天，他太饿，蹿到村里老人家门口。门半掩着，里边有灯光。男孩把门推开，看里边没人，跑进去四处寻找，在床旁边的缸里发现了大米。他便把衣服脱下来铺在地上盛米。

厨房里的老人听到响声，跑过去一看，一把抓住男孩的脖子。男孩用反手把老人推倒在地，老人抱住了男孩的腿。男孩抓起一个木制的四合院凳子，朝老人的额头扔去，并用水果刀割断了老人的喉咙。

老人遇害，男孩逃跑。在一个悬崖边，男孩把水果刀扔了下去。案发多天后，路人经过老人房屋，闻到恶臭，才发现尸体。警方从现场的木凳上取到指纹和血迹，抓住了行凶男孩。

广西公安厅几乎动用了全省所有聋哑学校的手语老师，但半年过去了，调查期已经结束，没有取得直接证据。在“谋杀案必须解决”的压力下，他们找到了我。

我只有七天时间。在审讯室见到聋人男孩时，他目光仇视，我得设法和他沟通，了解他的精神状态、家庭情况、兴趣爱好。我脑中冒出一个想法，让公安厅的人给我腾出一个空房间，只留一叠报纸和两箱拧掉瓶盖的矿泉水，和他同吃同住。

第一天晚上，我们戴着橡胶手套吃饭。我们没有手语，没有文字，只交换眼神和表情。刚开始他很排斥我，不愿意交流。慢慢的，我的面部表情和眼神都能得到回应。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一个人住。

第二天下午，刚吃完中午饭，我看他一个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手舞足蹈地比划什么东西。我问他，他也不理会我，一直自己比划。

看到后面，我觉得他好像在演示发生了什么。然后我赶紧报警进来，让他给我一个娃娃。我让他抱着娃娃，换到一个有视频监控的房间，这样他就可以再次表演和讲述整个案件。后来，警察根据他说的投掷位置找到了刀。

【二】

维护当事人的合法权益是律师义不容辞的责任。

2014年，我法律援助一个聋哑人的刑事案件，那是一个盗窃案，公安机关指控他实施盗窃五次。

我去看守所看他的时候，跟他核对了一下，公安机关指控的五项罪名是否属实。聋哑人告诉我前两次他做了，后三次他没做。

我就觉得奇怪了，后面三次不是你做的，你为什么要在笔录上签字盖手印？他就说，他在特殊教育学校学到小学五年级，就被学校开除了，原因是与当时的老师发生了肢体冲突。他跟我说，手语翻译人员一直在告诉他，赶紧签字，签字就放，不签就会重判。

特殊教育学校还没读完小学五年级，那么他们能有什么阅读能力呢？然后他签了字。这是其中之一。其次，他告诉我，与他发生肢体冲突的老师是本案的手语翻译。

聋哑学校是特殊教育，很多地方都是一个城市只配置一所学校。这个城市所有的聋哑人可能都是这个学校出来的。那这个学校所有的老师基本上跟这个城市的聋人都是认识的。他们之间或多或少有利害关系，因为他们是师生关系。按照法律的规定应当回避。

我问聋哑手语老师有没有告诉他一些法律权利，他说不明白。在我办理的所有聋哑人刑事案件中，99%的聋哑人表示不知道自己依法享有哪些诉讼权利，也没有人告诉他们。

很多人搞不明白，手语翻译在案件当中到底有多重要。所有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他的笔录和口供，虽然代表的是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本身，但都是出自翻译人员的嘴。

司法部门的人无法理解，也没有第三方监督和监视他们。如果他们不能在金钱面前站稳脚跟，他们很容易利用自己的重要地位与聋人交换权力和金钱。更有甚者，他利用翻译的身份向聋哑人勒索钱财。

大家都以为我们国家的手语是统一的，实际上不是，分为了普通话手语和自然手语。而普通话手语的适用范围很窄，仅仅是教学、大会翻译和新闻翻译所用，社会上大多数的聋哑人，平常生活交流都是自然手语。

根据我国诉讼法的规定，必须由司法机关聘请精通手语的人参加诉讼。这些规定非常宽泛。至于级别，没有规定，也没有细则。司法实践中，司法机关遇到聋哑人案件时，会从聋哑学校聘请教师担任手语翻译。但问题是，手语学校的老师是特殊教育专业，大学的学生学习的是普通话手语。

在一个案件中为聋哑人翻译时，对方用自然手语，就会出现鸡同鸭讲的情况。我举一个形象的例子，我们国家普通话手语和自然手语的区别，就类似于普通话和闽南语差别那么大。

为什么手语老师在和他翻译的对象谈话时没有告诉司法机关？因为聋哑学校老师的收入只有几千块钱，最多七八千块钱。他副业的收入远远超过主业，甚至很多倍。按照正常人的心理，他非常珍惜这份工作。一旦情况如实向司法机关报告，他将失去工作。

这种情况下，他们就凭聋哑人的表情去猜。法律讲求的是还原案件事实。你靠猜，必然会导致和基本事实出现严重偏差，导致整个案件的裁判结果出现严重偏差，这也是冤假错案发生的根本因素之一。

法学是一门高度专业化的社会科学。一般的手语翻译不是法律专业人士，对一些法律术语不能理解，所以他不能让聋人知道自己依法享有的诉讼权利和义务是什么。只要程序不公平，就必然导致实质上的不公平。

我很敬佩湖南长沙一个法院的法官，他在网上展示过自己写的一篇文章，有一句话写得很深刻：我们现有的法律规定和法治体制下以及法律实践中，聋哑人刑事案件真正的裁判者不是检察官，不是法官也不是律师，而是手语翻译人员。

这位法官我不认识，但这句话足以让我们深思，因为这些司法机关处理的案件也有赖于手语老师翻译的内容。

有次我在河南开一个庭，法官是他们刑庭的庭长，亲自审理这个聋哑人的案子。整个庭开下来，刑庭长都蒙了，请的手语翻译还是他们当地聋哑学校主任级别的，在法庭上一通乱翻，而且在法庭上跟我吵。

当时我停了下来，这个法庭也没法继续了。当审判长问为什么时，我告诉他，这根本不是一回事。手语翻译也说了我在做什么。你能理解吗？我从事聋人教育已经将近40年了。

我跟他说，为了印证我说的是正确的，现在我请求法庭把同步录音录像开起来，我跟聋哑人沟通一下，然后看聋哑人的反应，你就知道整个开庭不是一回事了。

事实证明我是对的。

图片由唐帅国防网站受访者提供

【三】

我学手语已经20多年了。从小学四、五年级开始，我发现手语里有方言，于是每周都会去重庆朝天门、解放碑，认识从外地来渝旅游的聋哑人。每当看到有人背着背包用手语交流，我都会上去跟他们学习。

我和聋哑人之间的沟通，首先评判他用的什么手语，然后我决定用什么手语去迎合人家。聋哑人不愿意跟你交流，整个案子就破不了。

去年1月13日凌晨两点，我在办公室加班。突然有人加我微信，提示我声音十几次，有人不停加。当我加了30多人的时候，我觉得很奇怪。当我问他们时，没有人回答我。

我就不加了，继续看自己的案卷。隔了十多分钟，有一个人就在微信上问我是不是重庆那个唐帅律师，我说是，之后一晚上，微信的提示音没有停过。当天晚上微信加了4800多个好友，全是聋哑人。

有聋哑人把我拖进500多个聋哑人微信群，每个群有400到500人，也就是说当晚有3万多聋哑人可以通过微信联系我。我大致了解了一下情况，问他们为什么不报案。这个刑事案件应该向公安机关报案，而不是向我。

他们说受害人遍布于全国20多个省市，包括香港澳门和台湾地区，“报案近一年了，没有一个地方公安机关立案”。

几天后，300多名聋哑人来重庆找我，给我看了很多视频。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很多人把房子卖了，抵押了，甚至有些聋哑人用信用卡套现在这里投资。

当天晚上我决定接这个案子，然后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在长沙取证，4月份收集完证据，把证据移交上去，后来公安部要求立案。5月份把这个犯罪团伙一锅端了。

聋哑人犯罪高峰可以追溯到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一路走来，我是亲眼见证和经历的。

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我国处于改革开放的初级阶段。当时因为企业改制，很多聋哑人都下岗了。他们也有老有小，需要支持。从那以后，一些人开始组队，跑遍全国去犯罪。

这30年来，聋哑人作案的方式由最初低级、易发现的简单暴力的侵财性犯罪，比如盗窃、抢夺、抢劫，演变成了现在难发现的犯罪，比如毒品犯罪，组织卖淫，贩卖人口等。

公安机关很难打入聋哑犯罪团伙。因为他们比普通人更容易抱团，又因为他本身的身体残疾，他的犯罪心理和健康人有很大的不同。他们的想法和做法是极端的，他们的决定将不惜任何代价。过去，有许多聋人为了获得领土和建立地方当局而杀人。聋人的法律意识极其薄弱。

聋哑人平常通过线上和线下向我咨询一些问题，足以让我们律师汗颜。比如他们会问，法官检察官和律师区别是什么？我离婚应当怎么样办手续，到哪去离婚？第二个问题我还好奇地问了人家，我说你离婚不知道到哪离，你结婚到哪结的呢？他就说我结婚是我父母带我去结的。

根据我国聋哑人的特殊教育水平，一个初中毕业的聋哑人，其文化程度相当于我国健康人的三年级水平。因此，普法也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现在，我们社会中生存的一些聋哑人，就相当于外国人一样，与我们社会严重脱节。健全人对他们的了解太少太少了。

聋人为他们服务是最合适的。但是聋人可以学法律吗？目前我国还没有招收聋人的法学院。

一年多前，我向各高校发了一些招聘启事，从一百多个报名的聋哑人中，选了五个有代表性的两类人。第一类有三个，他们是戴着助听器，能听，而且有基本的语言表达。如果他们成为律师的话，能跟法官沟通，跟聋哑人沟通也无障碍。另外两个人是完全精通自然手语和普通话手语。

招聘结束后，我对他们进行了为期一年的魔鬼式培训，每天学习12个多小时，然后申请了法律职业资格考试。

这一年以来，这五个聋哑人配合我给全国的聋哑人提供线上的或者线下的法律服务和咨询，帮了很大的忙。

实践证明，聋哑人是可以学法律的。我现在做的所有事情，就是让自己不再成为“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