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之眼 “异域之眼”看中国 明代江南社会的惊鸿一瞥
时政浙江博物馆“文海见——15世纪韩国儒生崔普眼中的江南”展览海报
明弘治元年正月，35岁的朝鲜儒士、弘文馆副校理崔溥在济州岛执行公务，突获父亲去世的消息，随即返乡奔丧，却遭遇海上风浪，漂海13天后，几近绝望的崔溥一行在中国浙江台州府临海县登岸，意外开启了4个半月的中国之旅，从富庶的江南到繁华的京城，一应烟波风物，都载入他归国后所撰写的《漂海录》中。500多年后的2016年11月，由浙江省博物馆和韩国济州国立博物馆联合筹备的“15世纪韩国儒生崔朴眼中的江南”展览，以《浮海录》为线索，辅以中韩两国26家博物馆收藏的300余件文物，旨在探寻崔朴在中国江南的旅行足迹，呈现15世纪中韩文化交流史。崔溥是谁？他在中国经历了什么？这趟旅程折射出中国与朝鲜半岛怎样的文化交流？都在展览中一一解答。展厅入口处有演讲、崔普的足迹，两侧还有中韩历史时期对照表。
展览入口即出现儒士身份的崔溥轮廓，引人去探寻这轮廓中的真实。标题所用“漂海闻见”四字，辑自韩国高丽大学校收藏的铜活字印本《漂海录》，是存世《漂海录》最早的印本。展览选用绿色为主题色，设计师称希望选取清新、温和的环境色调，和笔者初臆的蓝色有别，但想来也更契合江南之色。入口处崔普中国之旅路线图
展览分为四个单元，第一单元“崔溥与朝鲜”，并未急于让观众加入崔溥的中国之行，而是解答了崔溥是谁。通过“15世纪的朝鲜”等展板配合当时儒学典籍、服饰等，揭示朝鲜王朝以儒学治国，衣冠礼乐，一遵华制。“朝鲜儒士崔溥”展板配合与崔溥生平相关的文物展现其渊博的儒学学识和卓越才能，以朴素展陈勾勒出崔溥25岁中进士第三名、29岁获中文科乙科第一名、出任弘文馆副校理、成为士林派中心人物，至晚年因士祸罹难的传奇一生。韩国时代的服装和书籍
展板解释了崔普的儒生身份，并指出他的学识对他漂流到中国后顺利回国有很大帮助。
1486年，成宗授予崔普“第一个重试文科第二段的人”的座右铭，由韩国光州国立博物馆收藏。该教旨在赋予国王官职、官衔、谥号、土地等。
《晋南先生文集》共五卷，第二卷于1725年出版，收藏于韩国光州国家博物馆。崔普，晋南人，在弘文馆任职期间，参与了《东郭彤鉴》的编纂工作。本卷载有崔普《东郭彤鉴论》。
《海东历代名家笔谱》，1926年出版，韩国济州国立博物馆藏。崔普的书信手迹是用中文传下来的，反映了旅行中未能守节的遗憾和苦闷。
朝鲜时期韩国高丽大学图书馆收藏的铜活字印刷本《朴海录》是现存最早的《朴海录》版本。
韩国光州国家博物馆藏崔朴墓出土的青铜盘和钥匙筷。为了遏制旧势力，成宗积极任用通过科举考试的士人进行变法。阎山君即位后，流放士林派官员。1504年，他甚至以母亲被贬为由，给贾文人掀起了一场灾难。崔普51岁被斩首。中宗上台后，崔普被平反。
第二单元“意外的中国之行”，展示了崔溥遭逢海难漂海至中国的始末，及在中国的游历线路。第一展区通过朝鲜时代济州岛出海相关文物及当时的丧服、腰牌等，辅以《漂海录》的记录，展现恪守儒家思想的崔溥为奔丧在“颲风怒号”的正月从济州岛出海，途中严格穿戴丧服守孝，遭遇海难，终在中国浙江台州府临海县登岸获救的故事，展厅中还播放描绘海难经历的沙画视频。在本单元第二展区，崔普一行经宁波、绍兴经陆路被中国官员识别护送到杭州，再沿京杭大运河经水路到达北京，成为明代第一个穿越京杭大运河的韩国人。展览通过一个大展板，巧妙地展示了沿途漂流海录的描述和这些地方现在的风貌，带领观众跟随崔普的脚步，游历江南，并在展厅内播放摄制组参观后制作的视频。有些遗迹还在，有些却浑然不觉。对比古代和现代是可悲的。展厅还设有展柜，展示崔普经过的重要地方的代表性文物。《远航》，朝鲜时代晚期济州大学博物馆藏。济州当地人必须获得济州牧歌的许可才能出航，并记录相关信息。
《漂洋过海录》描写正月不宜出海，与朝鲜时代的李放和服丧时穿的丧服相搭配，勾勒出崔普正月海上的服丧。
青铜马盘是韩国国家中央博物馆收藏的一种证书，是在韩国出差的官员使用驿马的凭证。根据《漂洋过海记》记载，崔普等人在漂流到中国海域时被海盗抢劫。崔普索要是因为“印章和马牌是国家的信任，但不可私用”。后来陶铸被讯问时，马证也是证明崔普身份的重要物证。
济州岛的石头人和展示崔普漂浮在海上的故事的沙画视频
《漂洋过海记》描述了该地区的原文、行走路线和目前的风貌
在展厅，播放了摄制组重走崔普之路的纪录片
崔普对《绍兴府全图》的拓片做了细致的记录。展柜中还摆放了陶铸城砖、西湖吉胜地图集、京杭巷地图等，并指出了翠浦沿线的标志性地点。
第三单元是“江南风物”，转过一间幽灯小室，柳暗花明，进入琳琅满目的明代文物展厅。崔溥来到中国后，十分留意观察各地不同的风物民情，由于明代外国使臣很少能到达长江以南，因此他对江南地区的记述更为细致，大到都市格局，小到饮食起居、服饰、首饰、文人风尚。展览展出了江浙多地出土明代文物，如嘉兴王店李家坟明墓出土丝织服装，常州武进王洛家族、江阴青阳邹令人墓出土金银首饰等，虽然今日只能通过墓中遗物管窥明代江南风貌，无法与崔溥所述完全对应，但精心挑选相关文物展出，也使展览从个人视角上升到社会视角。第二单元和第三单元之间的过渡展厅就像十字路口
第三单元展厅
江浙出土的珠宝
江浙出土的珠宝和铜镜与展览墙上的《浮海录》原文相对应
崔普记录了兰亭、贺故居、三仙寺等文人遗迹。图中展品为明代晚香堂苏铁石刻和卜哲宋代东阳《兰亭序》。
第四单元“大明与朝鲜的文化交流”，视野则从崔溥个人发散出去，放眼于两国互使、文化艺术交流等，展出两国使臣往来的绘画、诗词集、书籍、肖像画、日用器具等，形而上的文化交融最终沉淀为一件件旧物。这其中仍可见崔溥的身影，如两国使臣诗文唱和的《皇华集》作者之一明使张宁，《天使词翰真迹》收录墨迹的朝鲜使臣徐居正、明使祁顺，崔溥途中都曾与中国官员谈及，表现出中朝官员对两国文化往来的熟稔，这些谈话记载于《漂海录》并在展板中列出。第四单元展厅
描绘《李川上佐碧星图》，在汉水上款待明朝使臣，以及《诗张图，明朝朝鲜使臣送回国》，朝鲜国家中央博物馆藏。
1450年，倪谦与朝鲜官员的朝鲜歌咏诗集《朝鲜歌咏诗卷》问世，倪谦是诗歌和赋外交的重要推动者，收藏于朝鲜国家中央博物馆。
1476年收藏于韩国京畿道博物馆的《韩天使词》真迹，是朝鲜前期徐与明朝使臣齐顺的一本书册，是两国文化交流的典型范例。
明朝为朝鲜使臣画像并作为礼物赠送，对朝鲜画像产生了影响。
明代青花瓷与韩国粉青砂器。据《朝鲜王朝志》记载，明代传入朝鲜的瓷器主要是白瓷、青瓷和青花瓷，而明代传入朝鲜的瓷器则是白瓷和粉砂器。
整个展览构思精巧，脉络明晰，观之动人，也不乏遗憾。首先，展览的题目是“在文海看——15世纪韩国儒生崔朴眼中的江南”，打破了以往常见的时代、文明、城市的宏大叙事，在浩瀚的历史中选择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小支点，一举打开，“以书为源，物以展出”，完成了对明代江南社会的一瞥，最终展现了文化交流的大格局回顾近年来，以这一角度切入的展览渐有声色。如“鉴真和空海：中日文化交流的见证”、“呦呦鹿鸣——燕国公主眼里的霸国”、“公主的雅集——蒙元皇室与书画收藏鉴藏文化特展”等，皆由个人入手演绎文化互动，而“漂海闻见”基于崔溥个人丰满的魅力和阅历，可称其中佼佼者。“公主雅集”展览海报
展览虽涉及明朝与朝鲜两个国家，两国文物同展，却并非不同文明对比展览。因为朝鲜奉行明朝衣冠制度，以儒学治国，文化同源，文物互见便多会心之处。崔溥了解中国人文地理，对江南早已神往，可亲历毕竟和书本所得不同。于是，不了解明代风物的观众和误闯入中国江南的崔溥一样，借由他的眼重历了这个历史的断面，熟悉而陌生，趣意盎然，这一极强的代入感也十分绝妙。但与四个渐变单元相比，展览的结尾略显突兀，只有明代的石马、《浮海录》的书影和整个路线地点的清单，却没有结论。展览偏离了崔普的个人经历。如果能用结语指出和升华，就能形成一个完整的对应开头和结尾的环节，让观众反思个体与历史的关系并自由缩回，而不是在结尾不知所措和迷失空。收尾展厅
展览选取“江南段”加以阐释，也可谓匠心独运。“江南”是崔溥漂海闻见的一部分，5.4万字的《漂海录》记录了从浙江台州府一路抵北京，又渡过鸭绿江回国的全程，崔溥在书末仍不忘大篇幅对比江南与江北的风俗风物，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江南的推崇赞美，可见江南见闻是此行最重要的收获。展览选择江南段为主题，既出于浙江省博现实条件制约的考虑，也有与学术研究热点、重点问题相呼应的用意。《飘海路》江南与江北之比较
只是，展览并未展现江南全程，第二单元通过摄制组重走崔溥之路的方式，用展板展示崔溥自东南海隅到浙东运河的见闻和今貌，终于杭州。但自杭州，崔溥改走京杭大运河水路，一路历苏州、常州、镇江，至扬子江，仍有8日江南行程，这段见闻却未被重现，而仅以《京杭道里图》一带而过，也未对此处与“江南”的出入做出解释。第三单元虽然从江阴、常州等博物馆借展服饰文物，其地理标签却淹没在展厅中，令笔者对“江南”的缺失略感遗憾。第二单元“京杭大运河”结尾展示了西湖全景图、明代吉胜西湖地图集、浙江海塘地图集、清代京杭道里地图集，不涉及8天行程。不过，展览目录中有几幅古画和一些与这个景点相关的当前特征的照片。
最后，整个展览通过崔溥之眼看中国，却尚未穷极这种视角的特殊意义，即这些记述对中国文化的补充和反思。葛兆光先生在《想象异域》一书中提出，没有“他者”，就无法了解“自我”。明清时期日本、朝鲜对中国的记述极多，近十多年才被作为“新史料”受到重视。这些“异域之眼”能注意到本地人习以为常而忽略的细节，也能引发出对“中国”自外向内的审视。我们如何通过崔溥，思考两国文化的同源和互见，进而反观并重新认识中国，将是这一小支点留给我们的更大课题。蒲析崔朴的海上漂泊与葛的异乡想象
【参考文献】浙江博物馆编:《文海见:15世纪韩国儒生崔朴眼中的江南》，中国书店，2016年。朴元熇：《崔溥漂海录校注》，上海书店出版社，2013年。朴元旭:《崔朴《海上浮沉录》解析，上海书店出版社，2014年。葛兆光：《想象异域——读李朝朝鲜汉文燕行文献札记》，中华书局，2014年。本文原题为《以个人为支点——浙江省博物馆“漂海闻见”展》，原载北大考古文博学院“源流运动”公众号，本站获平台与作者授权发表。